RSS

古勒勒.達比烏蘭

文/攝影/洪健元
撒古流的得意門生

若論起古勒勒‧達比烏蘭的得獎、展覽經歷,可能得先花去大半的篇幅介紹,除了連得第一、二屆原住民木雕創作獎的首獎外,亦是許多展覽競相邀請的常客,近年來在高雄鋼雕藝術節、貨櫃藝術節、屏東半島藝術季等展出的大型作品更頗受好評,高美館目前也典藏了一件他早期的作品。古勒勒旺盛的創作活力影響了許多同輩的藝術家,然而本人卻意外的年輕。


1970年,三地門鄉的一個排灣族村落,在政府的安排下正逐漸遷移至今日的馬兒村,古勒勒即出生於當時的環境。完成國中學業後,古勒勒選擇就讀陸軍通校,展開為期10年半的軍旅生涯,直到1995年退伍回鄉後,才投入藝術創作。

「人小時候都有夢想,長大後就會想辦法實現。」

古勒勒以淡淡的幾句話,說明了他選擇藝術的原因。事實上他小時候便喜歡在教會裡跟著長輩幫忙作事,一面學習音樂、美術等才藝,那時他就已認識現今在藝壇上頗具份量的撒古流。卸除軍人身份後,古勒勒便開始著手實現自己的夢想,每天就坐在家門口獨自摸索雕刻技巧,這件事傳到了撒古流耳裡,遂去找到他的住處,果然看到古勒勒正在雕刻,熱心的撒古流便去把他的刀子搶了過來,自己動手刻劃一番,然後交待他方才的重點所在,於是建立了他們的師徒情誼。古勒勒自承他在撒古流身上學到很多,也影響他很深,雖然古勒勒看到撒古流身上背負著很重的文化包袱,但撒古流的教學,卻從不因自己的文化使命感而限制他的創作方向,也造就了今日古勒勒開闊自由的作品風格。

原住民藝術不是刻板標籤

常有觀眾看到古勒勒那引用大量廢材製造的作品後問,原住民的藝術是這樣的嗎?古勒勒對此打了一個有趣的比方:「就像人性,世界各國那裡沒有人性?不是原住民才有人性,有很多東西是共通的!」他不喜歡原住民的藝術變成一種刻板印象,與生活工藝、圖騰劃上等號,彷彿原住民的創作就該是那樣,他回憶起1998年參與在台北市立美術館舉辦的「台灣與加拿大原住民當代藝術聯展」,加拿大的原住民藝術家被規劃成「當代」的展區,而台灣原住民藝術家們的展區則被形塑如「傳統工藝」般,古勒勒認為,從事傳統工藝好似一般人對台灣原住民藝術家的印象,但實際上台灣的原住民族群彼此差異很大,表現的藝術有「傳統的」也有「很當代的」,怎能通通丟進一個袋子裡?

古勒勒本身歷來的作品即兼具了從傳統到當代的轉折與融會,除了工藝的面向外,雕刻作品亦包含了從寫實的技法到抽象的語彙,另外還有運用廢鐵材料的創作,而不侷限於單一方面。如在《親子系列》(1998)這件木雕創作上,可以看到光線在作品的塊面上閃爍,刻劃的斧鑿痕跡明顯,在古勒勒樸拙的刀法下,一種飽經風霜、堅毅、穩重厚實的感覺油然而生,表現出母親與孩子親密依附的關係。《煙斗的故事》(1999)則是一件集廢鐵之大成,古勒勒將這些廢棄零件巧妙的組合成滑稽的造形,而這些物件本身的老舊、斑駁、生鏽的痕跡,強化了歲月滄桑的感受。古勒勒使用廢棄材質創作時,往往善用這些零件歷經磨損、又受到空氣氧化的特點,如曾經參與過總統府聯展的《歸》(1997),在展完後,他便刻意丟在外頭,任其風吹日曬雨淋,增加其腐朽鏽蝕的程度,或許古勒勒覺得這樣才更適切當初以這材質處理這件作品的用意吧!

重要的是觀念!

嘗試從木雕跨足到複合媒材的創作時,便開始到修車工廠尋找廢棄零件,第一家就找上當初還未投身於藝術創作、具平埔族背景的藝術家鄭陽晟。令古勒勒印象深刻的是,當初拿了材料要付錢時,鄭陽晟反而說:「要給錢的話,下次就不要來拿。」於是他便多了一位好友,並助鄭陽晟邁向藝術之路。現在古勒勒大部份的作品都堆置在鄭陽晟這裡,放在自己工作室的作品反而很少,因為兩人住得很近,而鄭陽晟的修車工廠更是一個有趣的創作環境,同樣的工具與零件,既可以拿來修車,也可以拿來生產作品,既然鄭陽晟這裡的環境大、設備齊全、材料也多,古勒勒索性也以這裡作為主要的創作地點,偶爾,順便幫他修修車。

從學習木雕到研究文化圖騰的意義,從工藝開始把技術紮穩,再到各種造形的創作,在古勒勒這十年的創作生涯中,並不是沒有遇過瓶頸,他認為想要進行創作,動手不是最難的,難的是如何將觀念透過形式表達出來,以探討更深的議題。一般人可能只需顧及三餐溫飽,創作者還得為了理想與金錢周旋,但既然要做,就要全心投入做到好,經濟問題反而不是古勒勒所關心的,他覺得一個藝術家處在安逸的生活擠壓不出什麼東西,但古勒勒也自嘲:「如果我有錢,難道不會買房子、開好車嗎?」他笑說,鄰居總以為他賺很多、很有錢的樣子,才會每天都在做這些有的沒的,但古勒勒認為,那是因為心裡感覺很踏實,反應在行為上就有一份從容自在。對古勒勒而言,創作是隨時處於備戰狀態的,總是暫時滿意這件作品,然後期待下一件作品的進行,任何生活經驗的湧入,都會立即轉化為創作的媒介,推動他持續的創作。

「傳統是被創造出來而變成傳統的」

若說原住民藝術家在創作問題之外,心裡還要有份文化使命的話,對創作者來說很沉重、也很辛苦。事實上,古勒勒在創作初期,也曾帶著強烈的文化使命感,一心想做關於排灣族傳統文化的東西,然而一旦將這視為創作的前提,便讓自己的創作有如機械一般,於是古勒勒又試圖跳脫既有形式,就是不想變成只是在製造原住民藝術的樣板,但是他也隨即發現到,丟開既有的文化記憶後,在創作上每向前踏一步都感覺到空洞,於是在經歷了「見山不是山,見山又是山」的心境轉折,古勒勒又回來摸索傳統文化,從雕刻中去感受以前的前輩在沒有現代工具的情形下,是如何從事創作的。古勒勒認知到,不僅要與傳統對話,也要與其他文化交流,與當代對話,還應該在行為中、作品上自然的呈現出自己的生活經驗,他同時也意識到,與他同一代的原住民藝術家正處於一個轉化期,原住民藝術的樣貌正如同傳統文化一般在改變,不同的是,藝術不僅是對傳統文化的追憶,也是創造新的文化活力,畢竟「傳統是被創造出來而變成傳統的」!

雖然自1990年代以來,原住民的族群自覺成為顯題,然而古勒勒對此現象提出批判:「談『原住民自覺』那有這麼容易!」正如很多人以為原住民文化就是如此,卻不知道為何要如此,這不僅發生在一般人對原住民文化的刻板印象,也是當代原住民要追溯自身文化所會產生的情形。他觀察到,很多人所謂的自覺,其實往往是盲從,畢竟當代生活已經與過去文化脫節太久了,若高談文化,卻不知其由,仍然是踩在一個很虛浮的表面,也因此若要重建文化認知,古勒勒強調:「必須要一直去逼問為何如此,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,腳踏實地的從草根作起,而不是在那裡核銷經費,不僅浪費時間、金錢,還有誤導別人!」我們可以發現,這與古勒勒從事創作的態度一致,他從根本的技藝學習,在傳統文化知識下苦功,把觀念的問題置於首位,而不是進行形式上的模仿,以生活經驗為出發點,去逼問為何要如此表現作品,而不拘謹於原住民的標籤上。

當代人做當代事

古勒勒最後以樂觀的態度表示:「當代人能把當代事物處理好就不錯了,去做比較重要,未來不要多想,畢竟生命會生生不息,總有問題留待後人修正!」